微风轻拂,山野静谧,阵阵草木的馨香混合着泥土的气息四处弥漫,一棵采自山东曲阜孔林的楷树苗,在婺州南宗——浙江省磐安县榉溪村孔若钧墓前,被虔诚而恭敬地植下。
孔子第79代嫡长孙孔垂长和当地孔氏后裔一起登上榉溪村边的钟山,为新植的楷树苗培土,并将从曲阜孔府故井与榉溪宋代古井取来的井水合汇在一起,缓缓浇灌到树苗上。经过长途跋涉的楷树苗没有“水土不服”,郁绿葱茏的枝叶,昂扬地展开在广阔的晴空里。
山脚,便是不舍昼夜的桂川。溪边,便是子孙绵延的古村。
曲阜磐安,千里之遥。早在890多年前,就有一棵来自曲阜的桧苗植于燕山脚下,如今已长成一棵需四人合抱的参天古树,躯干色如红铜,叩之有声。
时逢初夏,树叶新绽,枝黑叶茂,树冠如一块巨大的绿幔从高空罩了下来,密匝匝,绿森森,人站树荫下,有种天然的阴凉。鸟雀在枝柯间啁啾,阳光从叶缝间渗漏,我在树下驻足、端详,生出满腔的思绪与无限的畅想。
南宋建炎三年(1129年),金兵入侵中原,京都沦陷,宋高宗被迫南渡。孔子第47代裔孙孔若钧和哥哥孔若古、儿子孔端躬,随同衍圣公孔端友及近支族人护送宋高宗一路南下。孔若古、孔端友背着孔子夫妇的楷木像,徙居三衢,史称“孔氏衢州南宗”。而孔若钧及其长子大理寺评事孔端躬闻知孔端友业已定居,便辞驾从台州章安镇赴衢会合,不料经过榉溪时,孔若钧因身患重疾,卧床不起,想起家国变故,不禁涕泪纵横,满腹酸辛:“国否时危计致身,岂知今托栗山滨。庙林惆怅三千里,骨肉飘零八九人。顾影空高鸿鹄志,违时惊现梅柳春。皇天悯我斯文裔,净洗中原丑虏尘。”带着无奈和遗恨离开了人世。
离开曲阜时,孔端躬有种此去经年,前途未卜,恐难回桑梓的预感,就去孔林挖了一棵桧木苗,携带身旁,心中暗忖:“此苗在何地生根,即我氏新址也。”遂所到之处即埋于地,走时拔起带走。因父病客居榉溪时,端躬将带来的桧木苗植于北山之麓,待料理完父亲后事,桧苗已萌发根芽,他仰望苍天,长叹一声——此乃天意。
他写下诗句:“流寓他乡旧虑忘,重逢道眠示青囊。山回天马金鞍应,水绕虹桥玉带长。自信尼山通地脉,还起申甫起家祥。儒林世泽垂永久,不啻牛眠跳马岗。”孔端躬为父守孝三年,辞官为民,带着族人定居榉溪,与山野草木为伴,过上了耕读传家、归隐田园的山居生活。
古桧树一旁就是孔端躬的灵墓,人从曲阜来,树从孔林来,一路相随,生死相伴。树见证了太多的历史,树储存着难忘的记忆,树用鲜活的方式,向我展开时光深处的历史画卷——几百年来,婺州孔氏后裔隐居深山、弘儒传道、开枝散叶的传奇故事。
榉溪是个山谷盆地,四周青山相拥,中间一片平畴,桂川终年流淌,有石桥数座相携南北,村庄沿溪而建,山环水绕,景致迷人。《榉溪宅图记》这样描述,“过岩桥,陟松亭,四时之景,无不可爱……古所称避世桃源,何以加焉”“爱其山水之秀,爰卜宅焉”“见其山高水长,泉香土沃,弃华衮之荣,而优游自在,屋于钟山之下而居焉”。
孔端躬在榉溪安家后,此时的他已不在庙堂之高,而在江湖之远了,且处于“吊影分为千里雁,辞根散作九秋蓬”的悲凉之中,仍“继承圣祖遗风,恪守祖训,尊师重教,设书院,授生徒,代有文人名儒,达官显贵,人才辈出”。宋宝祐二年(1254年)理宗追端躬之功德,朝廷恩赐照衢州南宗家庙例,敕建榉川孔氏家庙,并赐“万世师表”金匾。由此形成南渡后阙里北宗、衢州南宗、婺州南宗的三宗鼎立的格局。
站在孔氏家庙门前,发现这里的建筑都是坐南朝北,寓意着南迁族人心向北方,时刻念记阙里,对齐鲁大地深情眷恋。现存家庙为明清时的建筑风格,还保留着宋元明清时期所建家庙的础石、旗杆石以及一些砖块。
今日的榉溪,孔氏人口达千余人,入选中国历史文化名村和中国传统村落,孔氏家庙也在2006年被列入全国文物保护单位。从榉溪发脉的孔氏后裔达2万多人,分布在周边11个县市13个支派93个村落,是孔子后裔江南最大的集聚地。
一棵从孔林来的桧苗,在燕山脚下桂水河边,一等就是三十代子孙的过往,它成了盛装历史的行囊,也成了连接南北的纽带,沐浴了八百多年风雨,依然保持旺盛的生命力,如同孔氏家族一般,经历了无数荣辱兴衰,依然能够生生不息。
这一次,它等来了北方的家人,还有他们带来的佾舞、《诗经》雅乐、儒学典籍、崇圣成人礼等,在来榉溪之前,还专门从曲阜孔府故井中恭取圣水,从孔林孔子墓附近采集了两棵编号为ZSL·JS·2024-YSM-001和002楷树原生苗。楷树是孔林之特有树种,“先师手植桧”在漫长的岁月已然被人们看作孔子思想的象征,历代孔氏后裔对其非常珍视,甚至将其荣辱与孔氏家族命运联系在一起。跨越千里而来的楷树苗,不仅是地理意义上的迁移,更是孔氏家族文化的一次历史性交汇,它象征着榉溪与曲阜的血脉情缘、深厚情谊,代表着儒家文化在新时代的尊崇与传承。
从此,古桧不再孤单;从此,楷树安身江南;孔氏一脉跨越数百年的记忆被重启、被融汇、被延续……
转自:潮新闻客户端 · 陈新森